2023年,大年三十晚上,陈瑜正在跟家人看春晚。突然,她的手机亮了,一份好友申请,“我想做一期少年发声,做完之后就可以结束了”。陈瑜急了:“结束是什么意思?”“大概就是(死)的意思。”
陈瑜一面稳住她,一面立即启动危机干预,让咨询师介入。春节期间,陈瑜一直提心吊胆,告诉少年:“我珍惜你的生命,就像珍惜我儿子的生命,我不能接受你做完‘少年发声’后就离开这个世界。”
咨询一两次后,孩子的状态有所好转,她也说服了父亲,参与了咨询。
陈瑜是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,2020年6月,陈瑜开启了“少年发声”之旅,通过和少年们对谈,试图探寻孩子内心的冰山暗礁。三年中,陈瑜已经和70多名全国各地的少年展开过对话,让少年发出自己的声音——“我们为什么这样,我们经历了什么”。
桃李从五年级起便患上了强迫症,父母的歇斯底里和暴力,让她不能允许自己犯一丝错误。强迫症发作时,她时时刻刻都要检查衣服、裤子有没有穿好。手一碰到凉水就要上厕所,上完厕所再洗手,反反复复,有时一个半小时都无法从厕所出来。
桃李大学毕业后找到陈瑜说:“真正病的是大人,但最后问题呈现在我们身上,受害的是我们,吃药的是我们,还要承受老师、同学异样的目光,药物的副作用。问题的根源不在我们身上,但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,对我们得病的孩子来说,真的是非常悲惨、非常不公平。”
英国儿科领域权威SCI期刊曾在2021年5月发表了一份中国儿童青少年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报告,显示我国儿童青少年整体精神障碍流行率为17.5%。流行率最高的的几种障碍分别是:注意缺陷多动障碍(6.4%),对立违抗障碍(3.6%),重性抑郁症(2.0%),品行障碍(1.9%),强迫障碍(1.3%)。《2022国民抑郁症蓝皮书》显示,青少年抑郁症患病率为15%-20%;在抑郁症患者群体中,50%为在校学生,其中41%曾因抑郁休学。
“完美机器”失灵了
一个妈妈来找我,只要说一句“我小孩小时候成绩可好了”,我就知道这将是一个怎样的故事。
他们小时候成绩非常出色,但是心理承受和自我评价方面都是有问题的。当升入初中,他们在竞争过程中不能再名列前茅时,那些曾经成绩赋予他们的价值实现感就会渐渐消逝,各种问题暴发,就很容易全线崩溃。
对于“学霸休学”这个群体,虽然我这边没有具体的统计数据,但我觉得,无论是我做采访,还是一线咨询的反馈,这都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量。这完全不同于大家以往认知,不爱读书的孩子休学。这真的要反思我们教育价值观的部分,家长、学校和社会,到底给孩子们的心田里栽种了怎样的种子。
而今年有了新的情况,疫情结束后,全国各地前来咨询的家长,大多都是因为厌学和休学的孩子们。上网课的日子中,孩子的学业和心理状态变得非常波动,再加上家长的责难,孩子们很容易一路往下。网课后,很多孩子真的不去上学了。
有一些三四线城市,甚至更小地方的孩子通过《少年发声1》找到我,这让我比较意外。我非常赞叹这些孩子们,即便在非发达地区,也有广泛的阅读和深刻的思考和表达。
无论是一二线,还是三四线,甚至更下沉的城市,家长和学生都是冲着高考去的,孩子们面临的竞争也是越来越激烈的。我首先看到了学业压力。这个没有地区之分,大家压力都很大,只能说发达地区的孩子们会有更多的资源,家长们的要求会更高一些。
第二是亲子关系,这也是孩子们最痛苦的部分。有些家长,并没有因为学历高、见识广,就比下沉城市的家长们更懂教育孩子们。所以我觉得,家长的学历、社会地位都不是重要因素,自身的价值观和对待孩子的态度才是。
但对三四线城市的家长们来说,大多不认可孩子们有心理问题,都用“矫情”掩盖过去了。而孩子们在互联网中,接收到大量的信息,有着不逊于发达城市孩子的思考力。当他们强烈提出希望得到专业医治时,爸妈也不会带孩子去,再加上,下沉城市心理层面资源本就匮乏,就错过了很多及时医治的机会。
第三种是病耻感。家长们觉得孩子生病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。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家长,对孩子再三嘱咐,不能让老师知道,否则影响他们评奖评优。特别是自身发展好的父母,孩子生病了可能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挫败,所以他们更会隐藏这些事。而家长的病耻感对于孩子的康复是雪上加霜的,他们会觉得父母不接纳自己。
孩子们如果及时就医,会有专业的医嘱,能开具更针对性的精神类药物,再根据具体情况适当增量减量,都是有讲究的。而很多孩子和家长,在初期会因为一些不舒服的生理反应,自行断药,其实是不妥当的。也有一些家长认为,药物会让孩子变笨,不让他们碰药。
我们看到很多休学的孩子,成天拉着窗帘,躺在床上,房间被搞得很乱,有的孩子不洗澡,不讲卫生,完全丧失生活下去的能量了。而家长又非常不理解,非要敲门、开锁把孩子们抓出来,加剧亲子关系的紧张。但我认为,当孩子已经躺在家里时,绝大部分家长还是会反省自己的。
家里最痛苦的人,求助和改变意愿是最强的,他们往往都是孩子。
有的父母在我看来很幼稚。情绪不稳定,说发火就发火,说骂人就骂人,控制欲强,一切都以自己的立场为出发点,之后孩子还要去哄父母,孩子就会非常痛苦。
我曾遇见过一个极端的家长。一个孩子已经有厌学情绪了,希望双休日能睡个懒觉。但孩子的爸爸仍强制要求她早起读书。他们家住别墅,女孩把房门关了,爸爸架着梯子从三楼翻进去,把孩子从床上抓起来读书。
如果有一个情绪稳定、有一定的格局和见识的父母,就会为孩子的成长营造好的土壤。但很多有心理问题的孩子,成长的土壤本身非常的贫瘠,就更难茁壮成长了。
来找我的孩子们,一方面是想表达倾诉,另一方面,他们明白这些稿件都会发布,他们愿意从自身出发,面向社会,形成更大的影响。他们有更大的格局,甚至超于自己的需求。
在新书里,我讲了蓁蓁的故事。蓁蓁是全国重点高中的学生,重度焦虑和强迫症患者,在800名学生的重点高中,她能排到300到400名。
蓁蓁读初中时,就有强迫症了。每次考试,至少要检查10遍考号,5遍选择题的涂卡,两位数加减乘除要算好多遍,最后导致数学试卷答不完。
蓁蓁的高中聚集着数一数二的顶尖大学霸,在那样的环境里,她的“自卷”程度真的震惊到我。从高一起,蓁蓁和舍友有两个半月的时间,早上4点起床,学两小时数学,6点去吃早饭,然后背英语,晚上12点睡觉。有一次她们5点出门后,看到班上成绩好的同学都开着台灯在天井里学习。冬天也一样,寒冷能防止犯困。
蓁蓁的爸妈对她非常严格,无以复加地严。他们希望看到女儿无时无刻都在学习,家里明确规定,三天以内的小长假,不可以出去玩;三天以上的长假,可以和同学看个电影。只要蓁蓁出去玩,父母就让她回来多学习。后来,蓁蓁不想跟父母做拉锯战,对于不合理的过程,她不再追究了。
她来找我,就是想把这个事情说出来,即便是高考前三天,她也有这个表达的需求。看到孩子愿意表达,去影响更大的公共意识层面的一些东西,我很佩服她。
很多孩子跟我聊很多,可能我和他们家人比较大的区别是全情投入的倾听和不加批判。父母如果可以平等沟通,不加入评判的视角,当孩子们感受到平等后,这个对话是可以建立起来的。
但很多父母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职能,完全变成了监控成绩的机器,除了读书以外的兴趣爱好,都是浪费时间。
真的不要小看孩子们,孩子们的自愈力是极强的,当原来令人窒息的教育方式开始松动,光亮得以一点一点地透进来,他们真的就会像枝杈一样伸展开来,展现出生命本该具有的旺盛活力。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丰富精彩的世界。